自公元前年亚历山大的征服,到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的到来埃及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与希腊罗马文化碰撞和交融的过程,伴随着文化传播、交流的深入,埃及传统文化受到各种异文化的冲击,出于被遗忘的恐惧和文化身份认同的需要,系统表述、刻意保存传统文化成为潮流,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口传及仪式的内容开始形成文本,而原有的文本开始了经典化或正典的过程。古埃及宗教的核心内容从隐蔽走向显现。在此基础上,埃及宗教与希腊罗马及犹太文化的宗教传统开始融合,亚历山大里亚就是地中海地区的思想大熔炉。古代晚期的各种思潮如赫尔墨斯主义、诺斯替主义、神秘宗教等等都源于埃及。
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交融,是学术界几个世纪以来的讨论热点,特别聚焦在希腊化问题上。19世纪的主流观点是融合说。即认为希腊化时期的文化不纯是希腊的,是掺杂了外国成分的,而且认为这种掺杂是导致希腊文明衰落的一个原因。根据融合说,希腊化时期,希腊和东方元素揉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了一个新的文明。
第二个阶段是二战之后,随着民族解放运动,学术界开始了文化身份认同的探讨,大家普遍地倾向于隔离说。概括来讲,即东就是东,西就是西,两种文明不可能融合成一种新文明。希腊化时期的社会是一个双面社会,两种文明是一体两面。在一个社会里两种文明并存着,但是没有融合在一起。隔离说在学术界占据主流很多年,最近十几年开始流行一种新的文化元素说。文化元素说目前还在完善当中,基本观点是:很难用希腊化还是东方化来概括这个时期的文明,那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在文化交融的过程中,大家都有所取舍,希腊文明在东方文明当中选择它所需要的,东方文明从希腊文明当中选择它所需要的,选择了之后再进行改造。在这个选择改造的过程当中,传统得以延续。
从古埃及预言文学与魔法文献在希腊罗马时期的演变和流传入手,讨论埃及宗教对后世的影响,关于、天启论、天堂、末日审判等思想是如何在社会动荡和文化冲突的背景下,从埃及宗教的土壤中孕育和嬗变的,从而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历史经验中寻找其对现代社会的启示。
古埃及宗教有三种表述形式:
一为文字形式,自公元前年的金字塔时代,以《金字塔铭文》为核心的文学及奥塞里斯神话为主的复活故事,到中王国时期的石棺铭文,新王国时期的《亡灵书》及《密室之书》,以及文学作品如《因森格教谕》《善腾哈瓦斯的故事》等;
二为上述内容的建筑、图像表达,即神庙、墓室的浮雕、铭文、绘画;
三为围绕这些主题的宗教仪式、节日庆典。可以说,它们渗透着古埃及人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预言文学中的末世论和救世主
预言文学是中王国时期(公元前年左右)开始出现的一种文学传统,其主题是预言灾难和乱世的到来及秩序最终战胜混乱的结局。混乱是暂时的,作为救世主的国王终将结束混乱。这一主题是为王权合法性服务的,经典作品是《涅弗尔提预言》和《伊浦味陈词》。其基本模式是相同的:一是描述预言发生的背景;二是预言自然与社会中的秩序崩溃;三是预言拯救埃及的救世主国王的最终出现,秩序得到恢复:秩序将回到她的王位上去,而罪恶将被驱除。在这类作品中,与秩序相对立的混乱得到具体而夸张的描绘,混乱的标志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颠倒,如国王和臣民,主人和奴仆,富人和穷人,等等。作品中没有任何具体历史事件的描述,而是充斥着这类陈词滥调,其最终目的是证明神圣王权对社会秩序的必不可少。第一中间期王权的崩溃和社会的分裂使人们对传统的社会秩序产生深刻的怀疑,预言文学的兴盛,起到维护统治秩序的御用文学的作用。
涅弗尔提预言是中王国时期的经典作品,新王国时期也有约二十份以上的残缺的抄本。
埃赫那顿和涅弗尔提提
希腊罗马时期,预言文学的形式不但延续而且日渐盛行。在曼尼托和古典作家的笔下,也有同类的灾难预言故事,这些故事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其中流传最广的分别是:公元前4世纪曼尼托的《埃及史》中的灾难预言,公元前2世纪的《世俗体编年史》,公元前2世纪的《陶工预言》,罗马早期的《山羊预言》,赫尔墨斯文献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等等。
《世俗体编年史》是赫里奥波利斯地区的哈尔萨菲斯神的神谕,以编年体描述了波斯统治时期的第28、29、30王朝的乱世,核心主题是期待法老救世。
《陶工预言》描述第24王朝波克瑞斯统治时期,山羊神赫努姆假托陶工预言在异族统治年后,普塔神将再临人间拯救乱世。在这个作品中破坏埃及的外族人是希腊人。科伦认为这个作品创作于埃及爆发起义的时候,可能是公元前年之后。陶工,羊神赫努姆的化身,预言将有一个外族人系带者即希腊人统治的危难时期,他们居住在亚历山大。与古典时期的预言家涅弗尔提非常相似的是,作品中哀叹自然和社会秩序的破坏:太阳将暗淡下去,不愿意看到埃及的罪恶。然而,最后女神伊西斯将扶持一位国王,亚历山大将成为沙漠,而它的神祗将到孟菲斯去:系带者会毁掉自己,因为他们是的信徒。会放弃这座城市亚历山大,迁移到神的居住地———孟菲斯。这里会变成沙漠,外国人会在我们之间修城市。在所有邪恶的末日到来之时,在外国人如秋日树叶离开树枝一样消失之时,这些事情会发生。系带者的城市会成为沙漠……由于他们所犯下的不敬神之罪。搬到那里的埃及神像会回到埃及,对渔民来说,临海的城市会变成干旱之地,路人会说:这里曾经是繁华之所,是万国之民的居住地。
埃及神像模型图片
末世论和救世主思想的萌芽,非常具体地体现在托勒密时期最后的本土国王的名字中。在公元前年到公元前年之间,底比斯的埃及祭司领导了反抗托勒密王朝的起义,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底比斯及其附近的公证文献不是用托勒密国王的名字纪年,而是用本土的法老年号。。这两个名字有着深刻的含义。根据古埃及的命名习俗,国王的名字中一定会有神名出现,但是作为冥世之王,奥塞里斯从未出现在法老时代的王名中。
然而,到了后期埃及,即埃及在外族统治期间,这种写法变得普遍起来。这个名字令人联想起奥塞里斯死而复生的神话:奥塞里斯是埃及的第一个法老,他被弟弟赛特所杀害,后者想取代他的位置。不过,赛特却被奥赛里斯的儿子荷鲁斯所击败。荷鲁斯为他的父亲复了仇,并成为人间的王。而奥赛里斯成了冥界之王。每个活着的法老都是荷鲁斯的化身,每个去世的法老都成为奥塞里斯。荷鲁斯-奥塞里斯这个名字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这个国王既是荷鲁斯又是奥塞里斯,死去的奥塞里斯又回归了。这是以死神的复活寄托恢复国家独立的心愿,是彼时的弥赛亚信息,在那个时代,地中海地区的许多古老民族都在盼望着一位弥赛亚的到来。
《涅弗尔提预言》和《伊浦味陈词》中,灾难是自然界和社会内部的,而后期的预言中,灾难的原因是外族人的入侵。在早期预言中,救世的角色永远是国王,国王就是正义和秩序的象征。而世俗体预言中,神取代了国王,成为绝望人民的希望。这是希腊罗马时期埃及宗教发生质变的开端。
古埃及宇宙论的核心是王权神化。本土法老离开政治舞台,意味着埃及传统宗教失去了核心,尽管神庙依然香火繁盛,但毕竟是最后的繁华,落日的余晖。几百年前作为犹太人创立一神教的对立面的埃及,如今成为早期基督教的摇篮。
二、预言文学中的对抗宗教和天启思想
曼尼托的《埃及史》中有另一篇预言———《阿蒙诺菲斯的故事》,发现于罗马作家约瑟福斯的抄本中。这篇故事的背景是第18王朝,国王阿蒙诺菲斯有一个愿望———想见到众神,他的大臣也叫阿蒙诺菲斯,帕比之子,是一个有预言能力的智者,告诉他要把全国的麻风病人都驱走,才能实现见到神的愿望。于是国王把全国8万麻风病人赶往尼罗河东岸的采石场,把他们隔离起来,其中还有一些祭司身份的人。
大臣阿蒙诺菲斯又预知会有同盟加入这些不洁者,这些人将统治埃及13年。之后果然这些人伙同来自耶路撒冷的喜克索斯人一起发动了叛乱,他们选出赫里奥波里斯的前祭司作为首领,他改名为摩西,禁止崇拜埃及原来的众神,毁掉神像,故意在神殿烧烤杀掉的神圣动物,甚至还逼迫祭司们一起做这些渎神之事。叛乱持续了13年,国王带着阿匹斯圣牛和其他神圣动物一起到埃塞俄比亚避难。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代表正义的法老赶走了异族人,重归埃及。值得注意的是,曼尼托的这个故事持续流传,后来又出现了若干个版本,公元前后的斯特拉伯,公元1世纪到2世纪的塔西陀,都写过类似的故事,除了细节的差异,这些故事都有瘟疫或者麻风病患者被迫害,以摩西为首聚集沙漠,反叛、逃离,在巴勒斯坦建立新宗教等等情节。塔西陀的故事是个综合版本,其中特别提到了新宗教的原则是对抗、反转和倒置,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常常是时空错乱的,如摩西与约瑟在一起,被迫害的麻风病人向耶路撒冷的喜克索斯人求助等等,因此学者们通常忽略这些故事的历史价值。
赫尔墨斯对阿斯克勒庇俄斯做出了一段预言,里面提到众神的离开,埃及承受痛苦和灾难、还要忍受邪恶以及想办法恢复秩序
阿斯克勒庇俄斯,你感觉到了吗?埃及就是天堂在人间的反应。天堂里的万物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这些万物都降入埃及了,换一种说法,我们的国家是整个宇宙的神庙。那个时刻就要来到,所有埃及人的敬拜都是徒劳无功的,没有用处。众神离开人间回到天堂埃及会被众神遗弃。异族会入侵,践踏我们的宗教。
这就是这世界久远的历史:反宗教、无序、无理性,对善漠不关心。哦,阿斯克勒庇俄斯,神至高无上,其下便是他,神的善会通过他的来实现,他对抗所有的恶势力,对抗整个宇宙的崩塌与毁坏。最后,他会让世界恢复美好幸福,人类开始崇拜神,神是世界的创造者,他让世界获得重生,所有的善良都会回来。
总的来说,预言的核心是神将离开埃及,埃及变得荒野,异族入侵,所有秩序都被打乱,善良不再。但是会出现一个救世主,恢复秩序。埃及此前曾是天堂的形象和全世界的神庙,此时却成为沙漠,神祗将离开她。宗教、秩序和理性都终结了,但神将恢复并重新创造世界,甚至将创建一个新的亚历山大。
古埃及神庙
《阿蒙诺菲斯的故事》与《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情节,都是穿越时空的,既没有救世主角色的国王,也没有符合历史逻辑的事件,但它们标志着预言文学一个新的阶段,普遍末世论的出现。这种预言里,对灾难的界定是现实世界被污染,神的缺失及埃及众神被外族人侮辱。这是对现实世界最深刻的否定。
在《阿蒙诺菲斯的故事》的开头,提到国王的愿望是想见到神,在外族人统治之前,与神面对面是国王的特权,神庙最深处的神殿,只有国王和大祭司可以进入,为神像沐浴更衣,举行晨仪。因此,神的缺失本身是有着象征含义的。此外,埃及众神受到叛乱者及外族人的玷污,更强调了现实世界的堕落。
早期的预言文学里,救世主的出现意味着灾难的结束,秩序的恢复。按照古埃及人的宇宙论,世界的本原状态是完美的,但这种状态需要持续更新恢复,重要的节日和仪式、王位的更迭,都是复新的节点,而从大的混乱和灾难中恢复,也是一种复新。从曼尼托到阿斯克勒庇俄斯,都描述了世界被玷污,无法恢复到原初状态,理想的世界在另一个宇宙。国王拯救的观念转变为末世论。这种对天启的追求,标志着古埃及宗教的本质转变。
埃及阿布·辛拜勒神庙
这两个预言及其后世的流传版本中,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共性:一是将外族人与麻风病、瘟疫联系起来,其次是强调外族人对埃及动物崇拜习俗的鄙视和侮辱。在赫尔墨斯预言中,异族人入侵是埃及所遭受的众多灾难之一。斯基泰人、印度人或其他种族的人会在埃及定居。埃及境内将满是蛮夷,幸者寥寥。此后所余之人,唯言语为埃及,行为举止则皆类异族。这是埃及为众神所遗弃的证据,由此将现实世界的堕落归因于外族人的入侵。
在古埃及的传统观念中,异族是混乱的象征,而埃及人是秩序的代表。这是自第一王朝开始就形成的文化自我中心主义。但是后期预言文学中的异族人,是古埃及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集体创伤的综合和凝聚,是一个符号化了的象征。从第二中间期喜克索斯人的入侵,到第18王朝埃赫纳吞宗教改革,波斯统治,希腊人统治,罗马人统治,等等。按照创伤程度的高低,记忆可以被删除、被加密或者被改写,上述种种集体创伤记忆是被加密的,犹如没有根的浮萍一样随处漂游,可能被安插在任何时空,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预言故事里会出现时空错乱的情节。这些预言的意义,不是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而是告诉我们这些是对谁发生的。
对于动物偶像的破坏,塔西陀提出叛乱者创建新宗教的原则是对抗、反转和倒置。文化记忆理论的创建人阿斯曼认为,任何一种人为建立的或主动的宗教,都必然是对抗宗教。因为它们总是必然要相反于一个传统相对于它们脱胎而出的那个,这两种宗教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前者的建立往往要考虑到后者的存在,并刻意与之相反。
以埃及传统宗教为对立面的一神教,本身产生于埃及内部,或者说,埃及传统宗教的系统崩溃,为一神教的诞生提供了土壤、环境和驱动力。后期预言文学中的末世论,将外族入侵和世界堕落联系到一起,认为在污浊的世界中有一层帐幔,隔开有限和无限的真实,此岸和彼岸。对抗现实苦难的动力,是指向彼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