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谭钧,是在一次艺术沙龙上。
他斜坐桌前,手举嘉士伯啤酒,旁若无人,偶尔呷上一口。四月阳光,调皮而温暖,有人打起了瞌睡,有人低头玩着手机,小会此起彼伏。在这个最为自在散漫的沙龙上,谭钧始终显得亢奋、专注。他的发言像头上的马尾,简洁明了,又饶有趣味。
这个在当今会场喝酒的惟一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当看到一些关于他的评论,他的新旧头衔,诸如牛津艺术学院客座教授、胡润艺术排行榜强画家等,才知晓,这个年届60的精瘦男,已然跻身世界知名艺术家行列。
年,纪念联合国成立70周年主题画展,在纽约盛大举行。谭钧被推荐入展,油画《货币战争》以其鲜明的个人风格,给组委会留下深刻印象。
油画《货币战争》
由此,年10月15日,谭钧登上了曼哈顿时代广场巨幅广告屏,其形象在纳斯达克主屏幕上滚动播放:来自中国的核心艺术家!
这大概是中国艺术家,少有的殊荣和体面。一个撞脸周星驰,身材不高、面色黝黑的东方艺术家,在美利坚收获了更多的好奇心。
消息传回国内,引起了艺术界不大不小的震动,他也迅速成为了媒体热心捕捉的对象。而他出入体制、亦商亦艺的传奇经历,他多轨式的艺道求索,始终是谜一般的存在。
然而,几次接触下来,却发现这个一生成谜的艺术家,出奇的通透、简单。与他的经历,他的画作,形成极致的反差。
我们的交流,就在这种至简与至繁中,循环往复,让一种野性斑斓的艺术人生,得以再现。
谭钧不是那种擅长将艺术谈得玄之又玄的人。
但他的作品能。几乎所有看过谭钧油画和水墨的人,都会在心底发出疑问:到底在表现什么?
如果说那些油彩张扬、肌理繁密的半抽象油画,常常通过扭曲、变形、夸张的胴体,展示出蓬勃生命力和野性之美,给人震撼与遐想,而那些几乎没有创作主旨、源于特制油彩恣意流动形成的当代水墨,带给人的往往是一种迷思,甚而困惑。
水墨《聚变》6尺整开
一个少小就喜欢写写画画,把书法国画涂满墙壁、书本和童年的艺术家,何以选择在西方油画和东方水墨上,双轨前行,终年不殆,却又离经叛道,频频“出轨”,任由这辆满载火药和才情的艺术专列,自西而东,自东而西,所经之处皆是跨文化、跨维度、跨视角的风景?
谭钧似乎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他端坐于工作室的茶台前,一边为访者沏茶,一边追溯自己的人生。
由于母亲是西南师大音乐系毕业,从小就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中浸泡生长,生性顽劣,却也能安静地弹弹琴、拉拉弦,一度让长辈觉得子从母艺,再自然不过了。然而,时日稍长,这位长子却叛逆起来,一坐到琴边,就成了铁匠铺的童工,愤懑而嚣张。一拿到毛笔,却乐不可支,有次,竟然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将琴键涂成了一片漆黑。
跟很多启蒙娃一样,小谭钧从临习《曹全碑》入手,进而《石门颂》、颜柳欧赵,直至怀素、孙过庭,很快就五体通吃,笔走龙蛇。绘画方面则要单调一点,“文革”期间,只有连环画,进入初中才见到《芥子园画谱》。
进入中学,书画技能突飞猛进,几乎成为这个矮个少年的附身符。由于主科成绩倒挂,平日略显自卑的小谭钧,只能在办黑板报、写标语时,隐隐看到班花含笑的目光。
水墨《裂变》6尺整开
谭钧说,全靠这点才艺,才让他得以顺利升学、约会,对滋扰者反戈一击,平稳地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他无数次背着画板,少年老成地走在八中的教学楼间,然后去到阴暗的画室,自个操练起画笔,手绘各种静物和胴体。
对,胴体。被光影晕染后的胴体,有着惊世骇俗的美。他信任手里的笔,胜于眼睛。他承认,描摹不同性别、年龄、身材的胴体,身心体验是有差异的。所有枯燥训练得来的肌肉记忆,会在具体对象面前,焕发出不同的生机。
就这样,在荷尔蒙和多巴胺的帮助下,谭钧成为一个对胴体有着深刻记忆的艺术青年。三十年后,当他再次从绘画经验和当代观念出发,回到胴体之侧时,他分明感到,这种遥远的光影,已经暗暗召唤他许多时日。
水墨《蹈》6尺
在他看来,那些凹凸的弧面和线条,成为当今现实中,最扭曲又最真实的部分。惟有激情有力的画笔,才能深刻地观照它们。
但谭钧远远不是一个仅对胴体痴迷的艺术家。进入四层楼的工作室,你会冷不防遭遇漩涡、烟漫、龙转风,乃至地质断层、生态癌变。你惊悚,口瞪目带。且行且赏间,你又会看到青烟缭绕的团扇小品,出规入距的现代书法。他竟然说,他所有的印章,都是自己刻的。
当进入到工作室的底层,你一定会纳闷,怎么满地满桌都是污渍遍染的宣纸,清洁工也太不负责任了。偏偏此时,他会得意地说:你看,这就是我的水墨实验,有个自然发酵的过程。
水墨《奇石》4尺
哈,看来,不会发酵的制茶师不是好的艺术家。难怪谭钧嗜茶如命。这当然是玩笑,真正的因由,源于他的求艺历程。
年,谭钧顺利考入四川美术学院。他当然想当画家,但为生计谋,选择了工艺美术系染纸专业。
大学四年,图案美学和设计,始终是核心的训练方向,在程式化的对称与规律中,构建有秩序的美,是其价值所在。二方连续,四方连续,可以更宽大、更精细、更熨帖,却难以更灵活、更自由、更富想象力。久而久之,让谭钧心生厌倦。
水墨《老树与风》6尺
四年间,谭钧任由自己野蛮生长,专业之外,更多是在中西绘画间徜徉。他常常到罗中立、何多苓等师兄的画室观摩,暑假也舍不得回家。绘画之外,他间而书法、篆刻、雕塑,活生生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艺术杂家。
大学毕业,他被分配进了重庆纺织厂,作技术员。除了设计图案,还要熟悉各种工艺流程,与工人们频繁交流,悉心观摩,埋头手绘,往返于创作室与车间,成为他人生的基本图景。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才子谭钧在木兰丛中,也常常能感受到歆羡和仰慕,这大抵是他坚持在岗的惟一乐趣。然而,那种日复一日的单调、机械、重复,像布匹一样裹覆着他。时日越长,裹得越紧。生性自由的他,渴望探出头去,深深透口气。
此时,他想到了昔日川美老领导、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创院院长,希望投奔过去谋个教职。老师同意他过去代课,人事档案仍在重庆。好歹算个跳板。谭钧请了长假,背包一挎,就一路南下,杀到了厦门。
油画《背影》xcm
碧海蓝天,沙鸥翔集。25岁的谭钧,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由。那么多诗人、画家,都热烈地赞颂过大海,而他眼里的大海,全然不同。他暗暗下决心,要在这个尚显荒凉的海岛,闯出一番名堂。
终于,他逮着了一个长驻厦门的机会:鹭江大学(后来的厦门理工学院)将开设美术系,这个贵人又建议他去参与创办。这样一来,编制就解决了。向原单位重庆纺织厂提档,领导却死活不干。谭钧托父母好说歹说,软磨硬缠,领导才同意“放他一马”。
Freedom!谭钧得知消息,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对着大海举起了双臂,像电影《勇敢的心》里的梅尔·吉普森,大声喊出了这个单词。
成为特区高校一名正式的美术教师,是他人生光辉的起点。他拿起画笔,热忱地教授素描、色彩和图案。他再次与静物、人体打起了交道。
“从处女到老人,我都画过,画到最后,人就有些悲观。”谭钧说,当看到那些春蕾般的乳房、光洁的肌肤、优美的曲线,被凋败的皮囊所取代,不禁悲从中来。
油画《使力》x2022
光阴是箭,更是剑,那种无情的雕刻与砍削,是谁也逃不过的宿命。而画家可以让一切美好凝固,他选择了抒情的、形而上的绘画语言,去留住那些丰腴的胴体。
厦门特区的十年,给了谭钧自由不羁的画风和灵*,也给了他爱情、孩子和磨难。
当所有人都在涌向潮汐般的创富奇迹时,他也勇敢而迷狂地伸出了双手。既然受不了诱惑,就不要偷偷摸摸。他选择了冲出体制,成为一名艺术商人。当他以厦门凹凸艺术有限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出没于平方公里的特区岛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亢奋的章鱼,横行无忌,触类旁通。
开发不久的特区,随处都是财富洼地,连海平面都是凹凸的。这个孟浪的青年,常常被浪子打翻,呛得半死,而后又挣扎着起来,继续踩着单板滑翔开去。
油画《解构系列之2》x
随着大体量的雕塑艺术,在这个迷人的海滨城市一一落成,他开挂的人生,也在海天之间划出了漂亮的弧线。
终于,一次响彻全国的惊雷,结束了他这一切。由于受到远华大案的间接牵连,他被迫远走美利坚避风头。一个抛弃体制冲浪的人,被浪头抛到遥远的彼岸。生意断了,凹凸的世界依然凹凸。
35岁的谭钧,长发遮颜、一路颠簸地走在曼哈顿,沿着第五大道,从帝国大厦到中央公园,腰缠万贯,又两手空空。那里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惠特尼美术馆、所罗门·古根海姆美术馆、库珀·休伊特设计博物馆,成为他常去的地方。无论有多失*落魄,一踏进那些厚重的大门,便觉身心安顿。这些艺术场域,给他宗教般的力量。
于是,他想方设法混进纽约艺术圈,像一匹刚出车床的纺布,贪婪地汲收着各种颜色。毫无疑问,这里的当代艺术市场,给他打开了巨幅的人生环幕。他看到各路大师次第登场,那些扎着马尾,梳着辫子,剃着光头,留着浓须的中青年艺术家中,也许还差一个神情忧郁的东方面孔。
油画《转身系列之5》x2020
就像倒回十年,他对厦门的向往,现在,他重新确定目标——占领纳斯达克。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文化视野、艺术资源和表现技法,都还太有限了!闲极无聊的他,恰巧碰到了布尔希廷的《文明的历史》,煌煌五卷本,又是繁体字,起初望而生畏,翻上两页即手不释卷,很快一扫而光。
世界文明的脉络,就像纺织工艺,看似繁复,却有明晰的规律可循。为了验证作者的观点,谭钧决定来一次壮游,实地考察人类文明的现场。当然,这也是一次行走的大学。
趁有钱有闲,赶紧出发吧。年夏天,青年艺术家谭钧,开始了幸福而冒险的旅程。那一次,他行囊轻简而心思凝重。
他像余秋雨一样,开启了两河文明朝圣之旅。沿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他与旅伴们重点考察了亚述文明、巴比伦文明和耶路撒冷,最后止步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为期一月的文化苦旅,让谭钧深感震撼,那些消逝和正在消逝的文明,陌生又真实,像楔形文字一样钉在他的心头。
油画《生长》x
来不及发出“千年一叹”,谭钧又朝着欧洲进发了。这一次,是克里特岛、希腊半岛和意大利,当他与爱琴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亲密接触时,他才对布尔希廷深信不疑。在这些盛产神话、史诗、哲学和逻辑学的城邦,他流连忘返,夜不思归。每一次相遇,真像是久别重逢。走出帕特农神庙,他有一种无语凝噎之感。
这种强烈的触动,不久后卷土重来。那是第三次朝圣之旅。比利时、法国、英国、德国,西欧之旅,让他对文艺复兴之后的印象派、表现主义、抽象派、立体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之后的波普艺术,有了一次真切的还原。
油画《解构系列之4》x2022
梵高和毕加索,到底谁更值得?查拉和杜尚,到底谁成就了“达达”?
这些具体而微的问题,像岛上的鸥鸣,时隐时现。而他坦然的是,终于搞懂了艺术思潮演变的内在逻辑。大师们的争吵与打闹,颠覆与再颠覆,在他看来,就是儿子打倒老子,孙子全都看在了眼里。
回到美国,他一有时间,就来一次当代艺术之旅。常住华盛顿,却放射性地抵达了东西海岸和内陆腹地的重要城市。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这些伟大的城市,对这个躁动不安的东方游子,有着继父般的接纳。
油画《福》x
无论如何,必须是当代的!
就像年少轻狂的兰波一样,谭钧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吼喊。人类艺术史上曾经的光芒和隐痛,犹如病*,在这个身体健康而心性敏感的青年艺术家身上,找到了新的宿主。
从谭钧后来的画作中,无论油画还是水墨,我们似乎都可以看到一些晦暗不明、似是而非的意境,仿佛神启一样,笃定又飘忽。这大概就是留在他心灵深处的文明氤氲,通过某种观念和肌肉记忆,在画材上的二次发酵。
与之相映的,是新近一些油画,图案化的底纹像整洁的床单,深深地托起浓重的油彩。而另一些水墨,空灵迷蒙间,又偏偏有着油画般的做底。
谭钧承认,他的油画与水墨,都有着对其家族基因的强烈反叛。他让它们各自东西,又相互找寻,最后悄无声息地联姻。
油画《悟》x
这大概也是同辈画家,在艺术实践上,最惊世骇俗又明目张胆的“出轨”。对此,同时玩着书法、篆刻、雕塑的谭钧,毫不矜持地笑了:“艺术要的就是刺激!”
他不同意我的市场迎合论。他说他所有的创作,都是纯精神的游历和冒险,毫无策略可言。而市场偏偏选中了他,这不是他的错。
选中他的,当然还有官方和艺界。今年4月,他如期收到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收藏证书。他打开它,像打开一个年代久远的承诺。
是的,他做到了!
油画《泥石流》x80
同时受到官方、艺界和市场欢迎的艺术家,远不止谭钧一个。
左右开弓操弄油画和水墨的,当然也不止他一个。
然而,在艺术家的头衔前面,再加上一个“诗人”,估计没有几个敢这样做。诗人艺术家,其本分依然是艺术,却有着诗人的情怀、特质和光环。谭钧靠的不是胆大、脸皮厚,而是一首首货真价实的“新口语”诗作。
打开《胴体向前》这部中文诗集,你会发现,这个擅于极限挑战的艺术家,再一次打破了无数人经年累月扎起的藩篱。他将诗歌、绘画、内心独白、情景对话融为一炉,往往只有寥寥竖行,便营造出一种诗意或反诗意的生活现场、人生特写。
《醋》
醋没了妻子道
我的思绪还在画里浮游
醋没了
醋没了
你······吃醋了
去你的
她把醋瓶砸向了我
残醋溅了我一脸
醋味十足
蓬荜生香
愣了一下缓缓来到镜前
哇噻
野兽派
能给我照张相吗我说
浮云成了神马
咔嚓-她笑了
你看
没醋岂不更好
当然我要提醒的是
没醋
你试试
诸如此类,小品脚本式的诗歌,对谭钧来说形同家常便饭。打开手机笔记,几乎隔三岔五就会帖上一首。
谭钧坦言,写诗只是一种玩票,是绘画之余的激情回收和人际交往中的情绪过滤。所以,他崇尚当代口语诗人最早的宣言——“诗到语言为止”——反对一切装神弄*和假大空。一写诗就眉头紧锁或哭哭啼啼,也是他极为不屑的。
跟所有经历过代际革命的诗人一样,他理所当然地看不惯对面的诗人。但他会照顾他们的情绪,会与他们打成一片,喝最烈的酒,唱最嗨的歌,听他们吹天大的牛逼。来自诗人的调侃和嘲讽,他一律照单全收,哈哈一乐。对他们在诗歌文本上,近乎原教旨主义的偏执和迷狂,也有着某种理解之同情。而他自己的诗歌姿态,永远是放松的。
很多诗人,写不动诗了,就去画画,策展,当艺术总监。这叫艺术家诗人。
而他,反过来,是诗人艺术家。他的生活、画作,都是对诗歌的重构和再现。而他的人,本质上,仍然是艺术家。艺术化地处理二维、三维乃至多维空间,以及一切人和事。
谭钧喜欢诗歌、女人与酒,这三者完美地组成了他生命中的欢乐因子。只要有其中一样,他就可以活着,有两样就可以热血沸腾,三者俱全就可以长命百岁。
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刺激。高更、毕加索、齐白石、徐志摩,以及邂逅的所有艺术家,包括谭钧自己,都概莫能外。
每次创作之前,谭钧都要喝上几口。即便是在访谈期间,他也趁如厕之机,拣起一瓶小郎酒,让天南海北的对答,有了几分醉意。
但他绝不是那种喝两口酒,就胡言乱语、偏偏倒倒的诗人。量不大,但定力可嘉。每次不胜酒力之后,就有一双神奇的手,为他打开诗歌这包解药。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秘密武器。只要完成了即兴写作,就重新清醒如常。
谭钧精装诗集上,赫然刊印着五张照片,都是长发覆面、黑衣紧束,忧郁而机警地盯着这个世界。有几个点烟的动作,颇像诗人、学者、剑客或者黑老大。显然,这不是他生活中的样子。他的肖像和他的诗歌,都是对现实的一种戏讽。
为什么诗集也要取名《胴体向前》?
“其实是一种赤裸裸的面对。”谭钧说,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需要色彩,需要分行,更需要清白和勇敢。
而那么多的触发和出发,原本就是一丝不挂。
如果说诗人艺术家,就是谭钧的全部,那就大错特错。
在刚好一个甲子的人生里,三分之一在求学,三分之一在求艺,三分之一在求财。这种粗暴的归纳,相信谭钧不会有太多意见。
如果说诗人艺术家,是谭钧公之于世的特定身份的话,他事实上,还有一种身份秘而不宣——艺术家商人。
自年下海,创办艺术公司起,前前后后10年时间,他先后在厦门、重庆、张家口落地了10余组大型雕塑,包括主雕、浮雕、组雕、群雕,大多取材在地文化,往往以大胆的抽象、变形和精确的主题提炼,赋予作品特定的精神指向和丰富的解读空间。
但凡在重庆生活经年,你就会对各大桥头和滨江路带的雕塑,过目不忘。而沙滨路磁器口大型雕塑牌门、*花园大桥北桥头主雕、綦江新虹桥纪念雕塑等,就出自谭钧本人之手。
借助诗酒和香烟,他可以连续通宵达旦地构思、手绘,推倒重来。所有的方案,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算完成。“我不喜欢似曾相似的东西,也不喜欢三两下就大功告成。”他喜欢不断地添加、删除,从而达到最后的平衡。
在其工作室,本人亲见一幅巨画,刚刚添上新的油彩。这幅画,他已画了多年,闲来无事就去添上两笔。就像一个美人,不断卸妆、上妆,每次的感觉都有不同。
同样,谭钧的雕塑草稿,会不断地擦拭与重构。仿佛他更多依赖的是,对脑中形象的不断删除,从而为下一个更为活跃、精妙的图像提供空间。
他说,所谓艺术伦理,首先就是惟一性。复制、抄袭,是一种不可饶恕之罪。
在与谭钧对谈的当晚,一桌盛大的火锅聚集起了10余位艺术中人,包括画家、经纪人和媒体人。谭钧原本谦逊地坐着,偶尔动一下筷子。艺术家们也颇为安静,仿佛吃得是情调旖旎的私房菜。
半小时后,一个电话改变了这一切。谭钧通完话后,将电话往桌上一搁,大声道:终于搞定了!
原来,这桌主题不明的火锅,有一个明确的副题——关切谭钧先生新的艺术工程。合作单位:重庆市设计院。招标单位:泸州老窖集团。*蚁酿酒生态园文化景观改造,谭钧一手包揽了其中全部的雕塑项目——主雕、群雕、浮雕、小品——光方案就耗时三个多月。
厦门大会堂浮雕《海鸥》
如何将源远流长的酒文化,用符号化、图腾化的方式,嵌入到极具视觉张力的空间艺术上,这是每个创作者都会想到的。而谭钧的独到之处,恰恰在于他的少年经历和综合修养。比如,他想到了将数十种“酒”的篆隶之法,以流觞曲水的视效,连绵不绝地铺陈在崖壁之上。车辆缓缓前行,乘客们便有回到古代,与名士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感。
与酒有关的创作,是令人沉醉的。当他终于交付了方案,一个人在家大醉了一场。
一个电话,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众友举杯祝贺时,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自己还有一个身份——商人。不过,他更乐意加上“艺术家”的前缀。
事实上,自年始,他几乎再也没有做过工程,凹凸艺术公司,也转给了别人。谁知道,机缘再次找上门来。他商人的基因,再次被激活了。
对自己摇摇晃晃的从商经历,他似乎有着酒醉心明白之感。他说,当年特区大潮风起云涌,年轻的心经不起撩拨,下海后才知道,海水是多么的苦咸腥酸。
要养活自己和家人,惟一的办法,只有酒水、泪水、汗水、海水,一股脑往肚里吞。
重庆沙坪坝滨江路磁器口石碑门(龙凤呈祥)
好在还有艺术,既是滑板,又是遮羞布。一混就驶入了中年。
48岁的谭钧,终于再也喝不动了。他一边捂着疼痛的胃,一边决心上岸。
告别的酒,猩红、缱绻而不舍。喝着它们,就像喝着血一样的青春。
他重新拿起画笔,重新制作了巨幅的画布,用最浓最艳的色彩,搅动涂抹起来。三次朝圣之记忆,少年维特之烦恼,青年出走之苦闷,中年罢业之忐忑,全都涌了出来。翻江倒海、恣肆汪洋,说不清是创作还是发泄,很快就完成了上百幅作品。
一个叫谭钧的扎着马尾的矮个中年男,突然满身油彩地闯进了画坛,胡子八茬的画家们惊呆了!
年,北京一家经纪公司,豪爽地签下了名不见经传的谭钧。一签数年,他亢奋不已,双手互博,油画、水墨系列频出。胴体系列、混沌系列、烟漫系列,都成为艺术市场的新宠。
重庆綦江新虹警示纪念雕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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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谭钧终于回归初心和本位,不再亲自下场举刀收割。帮他作流量转换的人,已多了去。他似乎只需在胡润艺术榜上多呆一会,红利就纷纷而下。
然而,这一次,泸州老窖让他再次微醺。
艺以载商,商以养艺。这原本是一个较为理想的人生范式,但年已花甲的他,似乎已无心两全。对他来说,培养出一个闪亮的“艺二代”,比什么都开心。
今年4月,父女俩双双收到国家博物馆的收藏证书。不久前,年仅22岁的女儿谭浩月,被台湾藏家一眼瞄中,一单订下80多幅画。
“她的走得比我还好。”谭钧双目放光,显得比商人还商人。然而瞬间,他又理性起来。“这里有个价格因素,新人低开高走,惯例如此。”
厦门白鹭洲《生命细胞》组雕
经历几次标志性的艺术事件,他的画,似乎正在向新一线靠近。而他至今,也很难对自己的艺术追求和风格流派,找到一个准确的定位词。如果一定要说,他更倾向于将自己,归入表现主义的范畴——在抽象和具象之间,在美与丑之间,在取悦与震撼之间——这种审美,在国际国内,都有很大的受众基础。
相互渗透又相互剥离。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师造化,得心源。
他谈到这些观念,就像谈到自己的名字。平淡无奇,又雷霆万钧。
他是好的诗人艺术家,但未必是好的艺术家商人。现在看来,他恰恰对了。
主编:阳德鸿
责编:李容飞
排版:伍月五
作者:锦丰堂主